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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有根、水有源。我喜爱画梅,说起来,也是有其根源的,根源早就萌植于童年生活之中,包括传统观念的支配、客观环境的影响,还有就是纯朴的童稚之心在模仿行动的潜移默化中产生的兴趣在起作用。
我出生在一个没落的书香之家,父亲是一个赶不上科举考试的农村知识分子——小学教师。他不但喜爱种梅,还经常咏梅、画梅。童年时代,我家小花园里就有几棵老白梅,由于是好品种,因而乡间亲友们都要托我父亲为他们接技育苗。我父亲曾当过渡头关村小学的校长,狮子岭山麓的校园里就曾种有二、三十棵白梅,也都是他亲手接枝培植的。我出自好奇心,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经常当了父亲的助手,久而久之,我也从中学会了接枝育苗的一些常识。每当看见自己手植的梅初次发花时,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因为这是我劳动的成果。我曾为之培土浇水,入冬老是观察着有否长出花蕾,当一旦花开,内心的喜悦是不难理解的。后来随父亲到织篢镇小学读书,学校附近有座古庙叫做普济堂,院前就有一林老梅。这数十棵老梅虽然没有我家后园的古梅长得高,但“老”得很神奇。每到花开时候,我就跟着父亲和老师们去赏梅。他们边观赏梅花,边吟唱咏梅的诗句,我也从此引起了画梅的兴趣,或临摹、或写生,就只恨自己没有本事把梅花的清香画出来。
也许由于我从小就有幸受到这种得天独厚的熏陶,再通过自发的临摹、写生,遂使对梅花产生的浓厚的兴趣变成了真挚的爱。以后我的经历多了,生活接触面也广了,文学艺术的修养也有所提高了,有意识地和梅花打的交道也多了,我爱梅的程度也就日渐加深起来。
梅花以江、浙一带为多,鄂、湘、滇、蜀和华南地区也不算少,广东就有个罗浮山,广州还有个罗岗洞,都是南粤赏梅的好地方。上面提到的省份我都到过,四川成都在抗战期间曾住过多年,湖北武汉因工作关系也居留数载之久。凡是遇到梅树花开季节,我总想到植有梅花的地方去欣赏一番,并收集一些有关梅花的画材。抗日战争年代,我曾到过云南昆明并有目的地去黑龙潭欣赏那棵有名的唐梅;一九七六年在日本访问时也看过一棵著名的卧龙梅,虽然不是花开季节,但这些古梅的姿态都生长得很美,很可入画,有如陆游的诗句所咏叹:“重叠碧藓晕,夭矫苍虬枝,谁汲古涧水,养此尘外姿。”的确,梅愈老则愈夭矫盘错多姿,有如干戈剑戟,有如鹤膝鹿角。由于岁月的迁移,这种老梅的枝干鳞皴斑驳、苦藓蟠绕,满身都是与自然风霜雨雪搏斗经历的印记。所以说梅愈老则愈奇、愈古则愈神;动如蛟龙出海,静如卧虎伏地,不论或俯或仰作前、后、左、右面面观,都使人觉得美妙神奇。在画家眼中,铁干纵横盘错的线条和千变万化的空间构成了艺术上的形式美,并呈现着一种微妙的节奏感和韵律感。至于寒冬花开季节,却又是另一番境界。梅的生命力是很强的,老病梅往往长出茁壮的新苗,甚或已枯朽的古梅也会再得生机而重新萌芽发花,那种古逸老迈之气,正如石涛所咏:“干老枝枯冰玉屑,花娇色艳洒银皴。”文人画家每每喜欢以水墨写意画白梅,因为他们往往把白梅与雪联系在一起,赞为“傲雪”、“香雪”,或为“冷艳”、“冰肌”,辛弃疾有云:“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张泽民有云:“崚嶒鹤骨霜中立,偃蹇龙身雪里来。”吴师道则云“春风雪里一枝花”等。又南粤罗岗白梅盛开时,人们亦称之为“罗岗香雪”。每当我读到这些写梅花的诗句时,进入到的便是哲理的意境和诗人的情怀。我体会到,有没有这等文学修养,画起梅花来是大不一样的。古人有自称“梅颠”、“梅痴”、或“梅仙”者,我却最喜欢“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性格,它激励我自强不息,故我也把梅花看做良师益友而称之为“梅师”或“梅友”。
二、自古以来,梅花特别受到诗人、文士、画家的宠爱,寻梅、赏梅、咏梅甚至成了他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在历史上将梅花人格化并与自己的生命融为一体的,以“梅妻鹤子”自许的林和靖最为典型;陆游也有“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老子人间自在身,挹梅不惜损乌巾”等名句传世。他们和陶渊明爱菊、周敦颐爱莲一样成为史乘佳话。
所谓画梅须同梅性情,写梅须具梅骨气,人们又赞扬王冕“画如其人,人如其画”为“人与梅花一样清”,就因为他曾这样题过自己所画的墨梅:“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王冕画梅,将诗、书、画融为一体,他的梅诗、梅画,或题梅的书法,质文并茂、情景交融,体现出真、善、美的生命力和艺术境界,从而产生无限的感染力量。在历代画梅的名家中,王冕被誉为“梅仙”,他的诗、书、画我都比较喜爱,也敬重他的为人。
三、这一切使我意识到不能只执意于“为画梅而画梅”。我也明知梅花是前人吟诗绘画的传统题材,历史上已有不少名家不知产生过多少不朽佳句,而且各家各派的风格极其丰富多采。可以说,画梅在诗、书、画融为一体的中国文人画中,是最为普遍也成就最高的。高剑父老师在倡导中国画革新时,也提倡“新文人画”,即摒弃旧文人画逃避现实的遁世消极的思想,要求新文人画具有积极入世的时代感。当今时代不同了,画家的思想感情更应随新时代而有所变化,我以为这里有个“继往开来”的问题,亦即继承与发展的问题。今日的新文人画,到底要继承什么?既要发展,又向哪里发展?这对于画家来说,这些答案都得通过艺术实践体现出来。
老题材往往如旧剧目一样,内容大体是差不多的。但要知道,梅兰芳演《贵妃醉酒》,对观众来说,要求并非想知道这传统剧目的情节,只为欣赏梅兰芳的表演艺术;而梅兰芳演《贵妃醉酒》却能使观众百看不厌,每次都博得热烈的喝彩声。若换了个蹩脚的演员,同样演的是《贵妃醉酒》,艺术效果就会大不一样。画梅花这个传统的题材,就和表演传统剧目的情形相仿,梅花这一传统题材对于画人画品的要求都高而且严,若在技法和风格上老是重复前人或自己的一个口面,老是停留于古人昔时或自己眼前的水平,那是不能满足时代要求的。
我近来着重创作了一些以梅花为题材的画幅,试图在中国文人画的“推陈出新”方面,特别在艺术形式上,尤其在诗情、画意、书味的融洽上多作些探索,以期今日的中国文人画也能做到“雅俗共赏”,为人民、为社会主义服务。因而,我认为今天的中国文人画不应只限于“孤芳自赏”的“自我表现”,我也不主张纯客观的自然主义描绘,但必须承认,只有对描绘的对象有了鲜明而正确的主见后才写得出个人风格来。我试图借梅抒情或借梅达意,使作品能对人们产生艺术的感染力量。梅花是客观的对象,而情意却是作者此时此地对梅产生的主观的思想感情,至于我,和别人所作,或处于彼时彼地,对梅的反应和表现都应该是不一样的,即使同是自己之所作,画出来也不可能老是一个口面。如果画梅的技法程式不变,那冷冰冰的千幅一律的口面,证明就不是自己有感而发的作品。我今后还愿多作实践,继续探索。总之,题材愈老愈要创新;所作愈多,愈要创新。我希望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在突出个人风格和表现时代精神的前提下,今天的中国文人画会有一个崭新的面貌出现,这又何止厚望于画梅花!(关山月1986年10月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