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尹默先生在他的《二王法书管窥》一文中指出:“大王是内擫,小王则是外拓,试观大王之书,刚健中正,流美而静;小王之书,刚用柔显,华因实增”。羲、献书法,千载所重,评论者、考据者、继承者、弘扬者,代有人出,上自李唐太宗,下迄中华共和,不乏学有成就者,探有收获者。然对其艺术特色的总结概括与结论,纵观百代,首推现代书法巨擘沈尹默先生了。仅一个“内擫”与“外拓”,就把二王法书剖筋剔骨,解剖得淋漓尽致。内擫是刚、正与静,外拓是柔、华与动。请读沈先生下文:“我现在用形象化的说法来阐明内擫外拓的意义,内擫是骨胜之书,外拓是筋胜之书”,“ 欧阳询、柳公权所书各碑,皆可以说它是属于内擫范围的;……李世民、颜真卿、徐浩、李邕诸人所书碑,则是属于外拓一方面。至于隋之《龙藏寺碑》以及虞世南、褚遂良诸人书,则介乎两者之间。”这是“内擫外拓论”的应用,亦为“内擫外拓论”的论证。“颜筋柳骨”同是楷书,鲁公外拓,诚悬内擫。这一理论,可以方之古今,是一对矛盾的两个方面。二王书法,虽为父子相授,大王为骨胜之书,小王则筋胜之书。由此看来,内擫与外拓的含义,不仅在于“刚健中正,流美而静”,“刚用柔显,华因实增”,而且包容着“骨胜”与“筋胜”,只是场合不同而称谓各异罢了。
沈先生又说:“大凡笔敛是内擫所成,反之必然是外拓。”笔致,指笔法的风格,是执笔法、用笔法、运腕法、乃至笔法、笔势、笔顺、笔情、笔调等等所共同铸成的用笔风格与笔意内涵。这又把内擫与外拓的内容扩展到了笔法风格方面,即收敛之笔法为内擫,放纵之笔法为外拓。这不仅是沈先生内擫、外拓论的发微,而且是该论点的扩展与应用;不仅是对二王法书笔法研究的成果,而且对指导我们研究历代(含当代)书法奠定了理论基础。
更精彩的还是把内擫比作“如锥画沙”,把外拓比为“屋漏痕”。沈先生说:“前人曾说右军书‘一拓直下’,用形象化的说法,就是‘如锥画沙’。我们晓得右军是最反对笔毫在画中‘直过’;直过就是毫无起伏的平拖着过去,因此,我们就应该对于‘一拓直下’之‘拓’字,有深切的理解,知道这个拓法,不是一滑而过,而是取涩势的。右军也是从蔡邕得笔诀的,‘横鳞竖勒之规’是所必守。”这里,沈先生点出了大王笔法的本质特色——“一拓直下”。其关节处,是一个“拓”字。而“拓”字的含义,一是笔毫不能在画中直过,二是不能毫无起伏地平拖过去,三是不能一滑而过,而是要象用锥画沙那样,取涩势而行,具有横鳞、竖勒之规。那末何谓“如锥画沙”,何谓“取涩势”,何谓“横鳞竖勒之规”?
关于“如锥画沙”,沈先生说:“锥画沙是这样一种行动,你想在平平沙面上,用锥尖去画一下,若果是轻轻地画过去,恐怕最易移动的沙子,当锥尖离开时,它就会滚回小而浅的槽里,把它填满,还有什么痕迹可以形成?当下锥时必然是要深入沙里一些,而且必须不断地微微动荡着画下去,使此画两旁的沙粒稳定下来,才有线条可以看出。这样的线条,两边是有进出的,不平匀的,所以包世臣说,书家名迹,点画往往不光而毛,这就说明前人所以用‘如锥画沙’来形容行笔之妙,而大家都认为是恰当的。非以腕力用笔,就不能成此妙用。”用锥尖划画,太轻了就不留痕迹;只有重而深划,不断地微微动荡着去划,才会出现两有进出、不平匀、不光而毛的线,这种线条可谓“取涩势”。沈先生如此细微而形象地描绘出“如锥画沙”的线条形象,殊为前无古人,后少来者,对我们体会王羲之笔法,品味“如锥画沙”线条,都将会有启迪。把这种方法引入我们的书法创作,行笔就必须“入木三分”、“力透纸背”,沉稳运行,笔力均匀,使笔毫有起伏变化的运动。倘若笔力不均,运锋不稳,提按不当,转折无序,其线条会成什么样子呢?画沙之锥尖要微微动荡着画,是用以克服阻力;那么以笔注墨,就须锋颖与纸面产生较强的磨擦力,不使轻滑而过,这里就不能摇动笔杆去写。以锥画沙,只能是腕力与动腕配合着去画,也就是说,只有悬腕才能画出,所以沈先生强调说:“非以腕运笔,就不能成此妙用”。可见以腕运笔与“如锥画沙”线条的因果关系。
沈先生关于“横鳞、竖勒之规”,亦有精辟的见解。他指出,若对右军的“拓”法有很好的理解,还必须“以‘如锥画沙’”的形容来配合着鳞、勒二字的含义来看,就很明白“鳞”、“勒”二字,就沈先生前面提到的蔡邕的“横鳞竖勒之规”。对此,刘有定《衍极?6?1 注》有注释:“今世传蔡氏所授法,夫仄笔者,左揭腕,簇锋著纸为迟涩,……勒笔者,鳞笔右行为迟涩,……努笔者,抢笔逆上顿挫为迟涩,……;趯笔者,蹲锋于努画中,衄挫取势为迟涩,……;策笔者,抡锋向上为迟涩,……(一云抡锋向左为迟涩。掠笔缺);啄笔者,左卧笔挫锋向右为迟涩,……;磔笔者,紧趋战行为迟涩,……。峻疾为阳,迟涩为阴。《禁经》云:‘八法起于隶字之始,自崔(瑗)、张(芝)、钟(繇)、王、(羲之)传授,……’,隋僧智永发其旨趋于虞世南”。中国书法的各种书体,自隶体始有永字八法,而八法之用笔,均有取迟涩之妙。虽然“横鳞竖勒”仅为两法,但这里的“横鳞竖勒之规”不唯指横竖两法,而是泛指永字八法,故“横鳞竖勒之规,实为代言。关于鳞勒之法,其实是书写横竖画的两种笔势与笔致”,张怀瓘《玉堂禁经》中说:“鳞勒:鳞勒之中,势存仰策,而收虽云仰收,无使芒角,芒角则失于遒润矣。钟、王以下常用之。”清朝戈守智对此发微说:“鳞勒之法,势存仰策而覆收,虽云仰策,无使芒角,芒角则失遒润矣。紧走仰策,似长舟载小渚,两头势起,不策不鳞,取劲古涩,无求活利。陈思曰:‘凡在字上宜用之’”。由此可见,写横画时不可一味齐平并一滑而过,而须如片片鱼鳞一般,看似平而实不平;写竖画时亦不可一泻直下,而须行中取涩,如勒马缰绳一样,虽放有收,谓之竖勒。扩而统之,亦见八法之形势。
欲对内擫有更深理解,尚须与外拓进行比较,如此可使二者的特点更加彰显。沈先生把外拓法形象地喻为“屋漏痕”,并对“屋漏痕”作了形象的描绘:“外拓法的形象说法,是可以用‘屋漏痕’来形容的。怀素见壁间圻裂痕,悟到行笔之妙,颜真卿谓‘何如屋漏痕’,这觉得更自然,更切合些,故怀素大为惊叹,以为妙喻。雨水渗入壁间,凝聚成滴,始能徐徐流下来,其流动不是径直落下,必微向左右动荡着垂直流行,留其痕于壁上,始得圆而成画,放纵意多,收敛意少。所以书家取之,以其与腕运笔行相通,使人容易领悟。前人往往说,书法中绝,就是指此等处有不为世人所注意,其实是不知运腕之故。”沈先生的描述,既指出“屋漏痕”始于怀素、鲁公,又详细地表述出“屋漏痕”笔画的形态与含义(即外形特征与取势内涵)。刘有定亦有注脚:“遣笔阴阳势,出‘永’字八法,夫仄笔者,……回锋覆踪是峻疾;勒笔者,……回锋左勒是峻疾;努笔者,……弩锋下行是峻疾;趯笔者,……得势险激而左出是峻疾;策笔者,……左揭腕而掠是峻疾(一云回锋仰策是峻疾。掠笔缺)。啄笔者,……右揭腕左罨是峻疾;磔笔者,……势碟掣右出是峻疾。峻疾为阳,迟涩为阴。”沈先生在文尾又说:“无论内擫外拓,这管笔,皆要左右起伏配合着不断往来行动,才能奏效。若不解运腕,那就一切皆无从做到。”
综上所述,一个明显的逻辑关系便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内擫是刚、是正、是迟、是静,是“如锥画沙”,是收敛,是骨胜,是涩,是阴;而与内擫相反的是外拓,则是柔,是奇,是疾,是动,是如“屋漏痕”,是放纵,是筋胜,是峻,是阳。从而把书法美学的矛盾范畴大大扩展、伸延,发展了书法美学的理论宝库。一切艺术之美,不外乎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其中间层次,均可据其美的倾向度,分别划入它们之中(西方人或称壮美与优美)。而作为书法艺术的专用美学词汇,沈先生的内擫与外拓论的提出与阐发,不能不说是既新鲜又独到,既广泛又深刻的。从这个论点出发,我们可以说,平正、隐晦、质实、沉静等等,皆为内擫;而跌宕、欹侧、彰显、华丽、飞动等等,则属于外拓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