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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在我们时代才出现的问题。
有两件事我记忆深刻。一件是阅读米芾《中秋诗帖》。作者把《中秋登海岱楼作》一诗书写了两遍，在两次书写的诗稿之间写着这样的文字：“三四次写，间有一两字好。信书亦一难事。” 这是书法史上一件名作。由于米芾的提醒我们才去关注他的失误。因为书法领域缺少对名作和杰作的辨析，我们早已把那些缺陷与作品一道接受下来，以至对所有类似的缺陷都视而不见。
另一件是阅读《故宫散佚国宝特集》。图录分为书、画两大册，印刷精美。翻阅过绘画，再翻阅书法，得到一个强烈的印象：不谈水平，绘画部分的笔触、结构——特别是结构，处处是良好的控制，准确、适度，没有任何草率之处；但书法截然不同，几乎任何一件作品不是笔触就是结构，总有不准确、不协调的地方。作品的“气息”没有问题，但几乎每一件作品都有明显的技术上的缺陷，或者是某些笔画位置或尺度不当，或者是笔法某处突然失去控制。除了极少数作者，书法从宋代以来一直如此。人们默默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并且由这种状况控制了审美感受结构的形成和审美判断标准的建立。书法史上众多名声显赫的作品，有谁认真剖析过它们技术上的简陋、草率？
人们也许会问：怎么能只谈技术？——是的，在这里我只谈技术。有“格调”的作品在书法史上比比皆是。宋代以来的书法史并不缺少“格调”，它缺少的是技术上的精到。只凭“格调”没法打造一部根基牢固的艺术史。——在这里，我尤为关心的是书法与当代艺术史的关系：精湛的技巧和“格调”缺一不可。作为“修养”的书法是另一个标准。——站在这一立场上，似乎一切还在有条不紊地运行，但是从整个当代艺术来看，凭靠这种缺少“精到”的作品，书法无法在当代艺术中获得自己的地位。如J.米沃特的抽象作品（191页），在挥运中对空间的控制已经达到非常高的水平，缺少“精到”的书法何以与这些作品并立？仅仅凭靠书法特殊的面目？但如何面对那些敏锐的、对东方和西方图形都非常熟悉的观众呢？
宋代以来，技术标准的松弛，已经对书法造成了极大的危害。人们用来弥补的东西是“修养”、“气息”、“格调”，它们成为支撑作品的骨骼。这渐渐成为书法创作、品评的定则，一直影响到今天。这种定则在真有境界的作者手中，会造就可观的作品，但是日积月累，影响所及，必然消解人们严格训练的意识。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再也难以到达传统的核心之处。在核心之外仍然是可以打拼的，但这与深入核心之后的打拼有质的区别。
这就是今天的“较高标准”仍然存在问题的历史原因。
四
我们必须为今天的书法创作找到新的标准。它必须高于书法史上长期流行，现在依然通行的某些东西。
我指的首先是形式的精微、严谨、丰富以及所表现的想象力。
精微，指作品细微处的精心处理；严谨，指作品所有细节之间的关系；丰富性，对各种构成元素可能产生的变化的充分把握；想象力，将各种构成元素组织成出人意想的图形的能力。在这些方面，我们可以结合对历代作品的分析，勾勒出我们的标准和理想。
宋代离开唐代的严格标准，也有它合理的一面。唐代对技法的精确把握，已使作者不能不向专业化方向靠拢：对笔法和结构精确的控制，必须花费很多的精力和时间。但是专业化又容易带来“匠气”，因此宋人必须进行反拨。今天也有类似的危险，例如一些注重形式和技法的书法家，构成上颇有特色，但作品缺少动人的精神氛围，也有一些人的作品因关注形式而流于摆布。这些也都存在于当代艺术的各个领域。然而，也正是20世纪艺术史中的出色作品给我们以信心：艺术的专业化除了带来某些弊病，它使人们有可能集中全部才智和精神力量，投入一项工作中，以至取得不可思议的成就。这样虔诚、专注的现代艺术家从来不曾绝迹。
书法创作标准的提高，艺术批评将起到重要的作用，但更重要的还是对历代作品的重新评价，它从深处支持着人们的价值观念。
重新评价是一件并不轻松的工作，同时还牵涉到一些复杂的理论问题和技术问题，例如作品的陈述与感觉的陈述。
更高的标准的建立，必须同时解决陈述问题。深切感受到的东西必须传达给人们，才可能被更多的人把握，才可能化作公认的一种标准。
包世臣说，必须“当于目而有据”。我们一直致力于这一目标。
我们已经做了一些工作，如书法时空性质的研究、笔法史与章法史的研究，以及立足于图式分析基础之上的教材编写等等。下面要做的是，把新的评价标准与视觉图形的关系更清晰地传达给所有的书法观赏者，使这种标准成为人们可以学习和把握的东西。
对个体而言，陈述还牵涉到经验的积累问题。
中国感觉和陈述之间松散的关系，使每一代人的感觉都必须从相同的起点出发，个体生命的局限变成了更大范围内的局限。人们不能不更多地依赖模仿和因袭。陈述看来是个理论问题，但它与我们每个人感觉、才能的发展息息相关。准确的陈述使经验可以积累。个体自身可以借此而清晰地反省、步步进逼，也可以方便地借鉴别人的经验，而不必仅仅依靠自己在感觉中的摸索。
2005年4月
此文为作者文集《书写与观照》前言的主要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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